讓風帶走多餘的字句。真正的深刻,才會留下痕跡。
兩人默默地,在沈緩的氣氛與輕聲地交談中吃著午飯。
滿天星對她說起了自己的生活,但那卻只是一段十分鐘不到便結束了的對話。他驀地覺得有點糗,似乎因為自己平凡而無聊的生活感到羞恥。
他提起分手了的女友,對著追問著的紫鳶,說出了跟她在一起的許多小事。像她喜歡綠色的墊板,像她討厭五佰的歌,像她不讓他開燈做愛……瑣瑣碎碎的,他說了許多她生活上的特徵與習慣。
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跟她說這些,他心想,馬上意識到這件事裡不尋常的氣氛,以及些許不安的味道。但他沒有停,仍是繼續地說著。似乎希望在此時此地,當著凝頓著的時間,以及充滿懷舊氣息的空間裡,用連續而微弱的字句,掙扎著找出一條可以跳脫現景現世,追求飛昇的路。
但是,這種努力是沒有用的;他還是清楚地、漠然地知道。
「所以,那個夢就是在說,如果堅持要上網路,你就必須把PN4和滿天星分開。」
「不見得吧?」
「你不懂。」
「我的夢,」他微微一笑:「妳懂。」
「不然呢?」
「或許它是在告訴我,需要找到沉默的紫鳶吧?」
「是沉默如故的紫鳶。」
「若是他堅持要找沉默如故以前的紫鳶呢?」
「那他只能找到開始不太沉默的紫鳶。」
「那若是他又堅持要找開始不太沉默更以前的紫鳶呢?」
「那他只能找到沉默的紫鳶。」
「那,若是再往前找呢?」
「那就沒有了。」她迷迷離離地一笑:「沒有那個人。」
紫鳶聽著聽著,淡然微笑的表情開始專注了起來,然而這種專注卻不是針對滿天星而發。只見她看著滿天星,眼神中透出幾分失神的迷離;當著燭火周圍一圈金黃澄亮的光圈,顯得頗為朦朧而飄忽。滿天星還是不停地說著,他很清楚她沒有專心在聽。只是,那並不重要,而且也不過份。他們原本就是兩個隔絕著的存在,保持隔絕,是正常的。
她的臉色紅紅地,像是一顆半熟的桃子;她的脖子與肩膀卻像香草冰淇淋一般,紮紮實實地乳白。
她的頭髮有點淡黃,天生的,沒有刻意染整過。
她的嘴唇有著一股奇妙的、迷人的,卻一點都不妖豔的溼潤感。
他默默地說著話,看著她。突然發現,這時的她,才是值得一看的對象。
或著說,才像是真正存在的一個人。
「原來是為了用他打擊自己,」他說:「真自虐。」
「你半斤八兩,說不見面又邀我。」
「可是,為什麼要把那種罪過對應到我身上呢?」
「你很冷,可以當快刀。」
「所以,妳在期望,我是個也會遲到的,以操妳幹妳為目的的爛人?」
「你的確是個爛人,只是目的不同。」
「那妳利用到爛人了嗎?」
「沒有,找錯人了。」
「後悔嗎?」
「還好,人不能後悔。」
「妳還是後悔。」
「我沒有。」
「妳利用過多少爛人?」
「太多了,不能算。」
「有用嗎?」
「目前為止還看不出來。」
「因為他們不夠爛?」
「不,因為他們太爛了。」她苦笑了起來。
跟他面對面的感覺就像在網路上一般。靜靜地、默默地、緊繃又舒緩、抽象卻真實。他很靜,過分地靜,靜地像是沒在說話一般。她感覺到,兩人之間的薄膜正在剝離,像是被火焰一烤,瞬間就縮出一個大洞一般。
然而,這是不夠的,隔絕仍是隔絕,什麼都沒有改變。即使剝除了古舊的蜘蛛網,洞裡仍是空的。那是一種莫名的空間感,需要填東西進去,即使像是星星之於宇宙般地渺小,也是美麗而充實的。她知道,他們必須填一些東西。即便是空虛的、原始的、有瑕疵的、本初性的都可以。一定要填進去。
「還有誰這麼叫你?」
「沒有,只有妳。」
「真的是為了喜歡滿天的星星嗎?」
「對吧……」
「不對吧?」
「那妳說呢?」
「似乎只有紫鳶,不能構成一束花,是麼?」
「也有理。」
「所以,滿天星是只有跟紫鳶在一起的時候,才誕生的人?」她說。
「是才誕生的名字。」他指正。
「那麼,他還是有一萬個福晉的那個人?」
「還是他,不過一個福晉都沒有。」
「找一個吧?」
「不會有的。」
「不會有人願意?你自己不願意?」
「都不願意。」
「那滿天星願不願意呢?」
「他才出生,沒資格說話。」
「若是他有意見呢?」
「那隨便他了,」他說:「我跟他不熟。」
他們會填東西進去的,她知道,他也知道。就像是逐漸邁入尾聲的午飯。
浪漫與否,營養與否,有沒有意義,到頭來都會吃進去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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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問妳一個問題,」坐在她的車上,往陽明山的路上,他開了口:「什麼叫做場景不同的愛?」
「就是場景不同的愛。」她說。
「這樣太模糊了。」
「那我問你,為什麼你在網路上跟我說你沒有見過網友,剛才又跟我說見過?」她反問。
「不知道,就是想這麼說。」他道:「都沒騙妳。」
「我要解釋。」她又說。
「網路上的感覺和真正出去不同。出去見到的她們,跟網路上的她們不同。」他解釋。
「這就是場景不同的愛。」她接口,算是解釋。
他不語,想了片刻,又開口似乎在補充地說:
「我跟她們沒有愛。」
「有性?」
「也沒有性。」
「你不曾期望過跟她們有愛嗎?」
「沒有。」
「那性呢?」
「更沒有。」他說。想想又再度補充了一句:「又不是買妓女。」
「你覺得那算召妓嗎?」
「就我看算。」
「那你有沒有想過今天我會跟你上床呢?」
「之前沒有。」
「現在呢?」
「也沒有。」
「那分什麼之前之後?」
「我覺得不太一樣。」
「你覺得我會跟你上床嗎?」
「妳會。」
「那我是妓女嗎?」
「妳不是。」
「差別在哪裡?」
「我不是嫖客。」
「所以,你相信在不同的場景下,我們會有不同的愛嗎?」
「會吧,這我不確定。」
「會有性嗎?」
「這個……」他微一遲疑:
「也會吧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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經過了大道小徑,走過了繁華幽靜,遠遠地拋離車陣人聲,他們經過了短暫的陌生與長年的等待,終於在高遠的山頂停駐了下來。
他們在擎天崗做了愛。
不出意外,也不激烈或熱切;像是預料中會發生的事,也像是不經心中油然衍生的插曲。天是陰陰的,只有風大的時候,才會露出一方小小的藍天。然而風卻一刻都沒有停過,吹得雲層四下飛散,吹得芒草漫天起舞。像是高音,又像是襯底;彷彿節奏,卻沒有規則的韻律。
他深入,她也深入;此刻他們沒有任何隔絕。他沒有要求,她也沒有問;兩個人都知道這是必然的。只有當著天、當著地、當著荒草及硫磺礦脈,才沒有任何的面具。她在不知不覺中流下了幾滴眼淚,但卻讓它們留在臉頰上,不曾加以拭乾。他也沒有問,然卻跟著哽咽了起來。
兩人都是脆弱的。
他們在車裡,但是打開了所有的車門,讓青草的氣息自由進出。
午後、陽明山、風草之間,與觸擊如波濤般的吻,在風中不停地飄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