紫鳶,愛滿天星。
從那一次的約會之後,紫鳶和滿天星就沒有再度見過面。
表面上,PN4依然過著他熟悉的日子,成天坐在家裡設計網頁,三餐叫外送披薩解決,也只記得原來的那四隻電話號碼。Silence對他的意義,就像看了一場迷離恍惚的早場浪漫電影,或者某個禮拜天下午窩在租書店看的言情小說一般,是一種預設下的真實,或者說,是一種當真中的虛假。他跟她不是情人,他們之間的關係也算不上網戀。事實上,當他面對終端機時,滿天星這個身分已然隱沒不見了。
至於網路上的他們,也仍然是原本的Silence和PN4,只是Silence把暱稱改為「風蘆草」,而PN4的暱稱則變成了「想念香草冰淇淋」。此外,兩個人也不約而同地換了名片檔。PN4的名片只有一句話:「剔除枝葉滿天星是個空洞的枯枝」;而Silence的名片,也只剩下那句話:
場景不同的愛,是不同的愛。
他沒有把她設成好友,她也沒有。就兩人而言,這是不重要的,刻意地把對方標示成某種顏色,只會造成莫名的不安。他們唯一的改變,只是兩人都開始習慣對著使用者名單idle,直到對方call來。
然而,他們也很少互call。從見面到此刻,才只有兩次。
「今天好嗎?」他說。
「你怎麼也跟別人一樣,問些傻問題?」她說。
「好吧,算我傻。」
「我今天是特別留在這裡的。」她說。
「哦?為什麼?」
「在等你,要問你一個問題。」
「妳問。」
「你跟女朋友分手,會很難過嗎?」
「不會,沒什麼感覺。」
「她呢?」
「應該也一樣吧,是她提出分手的。」
「她是很難過後才提出分手的吧?」
「或許。」
「分手後有沒有解脫的感覺?」
「沒有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妳為什麼要問這些?」
「不想回答,你可以不答。」
「我不想再講這個了,除非妳也回答我一個問題。」
「這算是恐嚇?」
「也算吧。」
「好,你說。」
「妳不能迴避。」
「我不迴避。」
「最早的妳是什麼樣的人?」
「多早?」
「沉默如故的那個『故』之前。」
「一個剛上網路什麼都不懂的新鮮人。」
「妳在迴避。」
「我沒有,最早的Silence是這樣的人。」
「我……我問的是紫鳶。」
「那你要親口問。」
「我就是在親口問。」
「可是紫鳶不在這裡。」
「那……」PN4想了想:「那妳是不是在說,妳覺得自己正在跟滿天星講話?」
「不,我在跟PN4講話。」
「妳是這麼覺得嗎?」
「不是嗎?」
「是,」他回道:「妳是在跟PN4講話。」
一陣沉默。兩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麼。他覺得,這一瞬間,她的距離好遠。
良久,PN4開了口:
「妳真的喜歡跟PN4來往嗎?」
「老實說,Silence比較喜歡滿天星,而不是PN4。」她突然說。
「為什麼?」PN4一愣。
「因為滿天星會說自己的事,也會說PN4的事;然而PN4都不說。」她解釋。
他又停了片刻,等這句話裡尖銳又無法承受的感覺褪盡,想了一想,反問她道:
「那麼,妳想聽什麼事呢?」
「都可以。只要是有關滿天星……或者PN4。」
「為什麼想聽?」
「沒有什麼因為,就是想聽。」
「騙人。」
「呃……」她頓了一頓:「這招你也會了啊?」
「早就會了,天下沒有解不開的問題。」
「那你還不算傻。」
「我不傻,尤其是在網路上,我最清醒。」
「這算是自誇嗎?」
「這算是PN4在跟Silence介紹自己,說自己的事。」
「你的改進真快。」
「正如妳的輸入速度。」他盡力地敲著鍵盤,不讓她插口:「告訴我,為什麼妳要知道有關滿天星,以及PN4的事?」
「你一定要知道?」
「一定。」
「我從來沒有看你這麼堅持過。」
「這也算是自我介紹,」他逼問:「告訴我。」
「那你再告訴我一件事。」
「之後妳就說?」
「嗯,一言為定。」
「好,那妳問。」
「PN4,你,是不是希望我能陪伴你?」
他吃了一驚,沒料到她會問這個問題。
「我們約定好的,」她反賓為主:「告訴我。」
「若我說……」他發覺自己的手抖了起來,連打錯好幾個字。
「我不要『若』。我要『是』,或者『不是』。」
他沒回話,緩緩地把手抽離了鍵盤。
毫無徵兆地,不由自主地,他心中浮起了一個感覺。那個感覺在無聲中突破了抑制已久的堤防,竄流在他每一根血管之中。他感受到了這股力量的震撼,就像是當天她在擎天崗上流的眼淚一般,雖然輕,但有決定性;固然沒有聲音,卻澎湃洶湧。
像是青草一樣的感覺啊,溼溼地,涼涼地,有著獨特的香味與氣息;像是風一樣的感覺啊,虛虛幻幻的,不可捉摸地,卻又是實在而不能否認的。
Silence沉默著,耐心地等著。
然而,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。因為,只要他一說出來,他就不再能夠保有自己的特性了。
在網路上,他的特質是「冷」,冷淡的冷、冷漠的冷、冷酷的冷,以及冷靜的冷。
他可以對網友不理不睬,他冷淡。
他可以對一切袖手旁觀,他冷漠。
他可以控制對網友的想像與對關切的期待,他冷酷。
他可以隱藏自己的資料,對指向自己的問題避而不談,並對一切具有陷阱意味的挑釁與尖銳矛盾的質詢免疫,他冷靜。
但,唯獨對Silence,他不冷,他冷不起來。她就像是此刻血液中的青草與風,像她的名字「風蘆草」一般,給他飄飛而晃動的感覺。在風中飄飛晃動是飛昇、是翔舞、是恬澹、是漂泊……總而言是,就不是冷。
冷不起來,他就不是PN4。不是PN4,他什麼都不是。
Silence還在等,默默地等。
然而,她不喜歡PN4。PN4太冷了,冷到不肯說自己的事。她喜歡滿天星,她喜歡滿天星一般地真誠又孤寂。她喜歡真誠又孤寂的人,她說過了;然而,她要陪伴一個真誠而孤寂的人嗎?
她認識這個真誠又孤寂的人嗎?
這個真誠又孤寂的人又認識她嗎?
她想陪伴這個真誠又孤寂的人嗎?
而這個真誠又孤寂的人又需要她的陪伴嗎?
他,PN4,要用Silence這個人來結束自己的存在,選擇當滿天星嗎?
「不是。」他終於回答了。
「這是你最後的答案?」她問。
「是。」
「不會更改?」
「不會。」
「要不要反悔?」
「我從不反悔。」
「那我懂了。」她說。
「好了,妳的問題我都回答過,」他突然說:「該妳了。」
「我已經忘記問題是什麼了。」
「狡辯。」
「你可以再說一次啊!」
「我的問題是,為什麼妳要知道有關滿天星,以及PN4的事?」
「因為我不了解他們。」她答的簡單。
「為什麼要了解?」
「理由兩人不同。你問誰?」
「我問PN4。」
「因為Silence想陪他,也想要他陪Silence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因為他是一個孤獨的人,Silence也是。」
「那要是我問滿天星呢?」
「那就單純多了。」
「怎麼說?」
「因為,」她說:「紫鳶愛滿天星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