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|失去的生命力

在陽光普照,寂靜無人的溪邊。

紫鳶看著滿天星,眼神堅決而嚴肅。

滿天星看著紫鳶,神態無奈哀傷。

兩人沉默良久,最後,滿天星開了口。

「一定要說出來嗎?」

紫鳶不語。

「我們把這件事忘了,好不好?」他又說。

她還是不說話。

滿天星凝望著她,最後終於說:

「好吧,我拗不過妳。」

「說吧。」她終於開了口。

「妳不是用王安終端機吧?」他問。

「對,不是。」她直截了當地說。

「妳用的是PC,Slackware版的Unix。」他指出。

「對。」

「……」他靜默片刻:「好了,我說完了。」

「只有這樣?」

「對,只有這樣。」

「你沒有別的要說了?」

「沒有了。」

她的表情終於鬆了下來,嘴角浮現一絲笑意:

「奇怪,你怎麼看得出來?」

「因為妳的mail header上有妳的資料。」

「不可能的啊……」她表情突然大變,驚道:「在寂寞小站上,不會顯示信件的詳細資料的啊!」

「可是,轉寄到email address的時候還是有。」他說出了祕密。

「……原來如此……」她恍然大悟地吟哦了半晌。

就在此刻,滿天星心裡浮起了一股不祥的感受,彷彿什麼可怕的事將要發生一般,心跳突然快了起來。

他收攝心神,凝神思考這股感受。可是,卻完全理不出任何頭緒。

紫鳶似乎發現了他的改變,開口打斷他的思路:

「怎樣?你還有要問我的事嗎?」

「呃……」他搖了搖腦袋:「沒有了……」

「那你在想什麼?」她追問。

「沒事沒事……」他想了想:「紫鳶,不要再說這些了,好嗎?」

紫鳶看著他,半晌後道:

「嗯,不要再說了。」

下午三點。

紫鳶脫了鞋,坐在圓石上,把腳放入溪中,輕輕地撥弄著水流。

小溪是清澈的,水花像寶石一般,在激濺的水聲中反放著閃閃的亮光。

紫鳶穿著一件連身的寶藍長裙,裙子的下襬剛過膝蓋。她微微地拉起了裙擺,伸展著她的雙腿,在水中擺動。

她的雙腿修長而潔白,感覺起來,一如滿天星的形容,是那種香草冰淇淋般地,紮實的白,乳色的香。

滿天星坐在她旁邊,一言不發地沉默著。

紫鳶放下了長髮,讓它們自由地伸展在滿是青草味的空氣裡;她低著頭,看著自己的雙足。

許久以後,她開了口。

「滿天星,我的情人,我想問你一件事。」

「妳又要問了。」他心中一陣擺盪。不知道是不安,還是因為著她柔軟的聲音。

「你會不會覺得,我們的關係不能一直這樣下去?」她問。

「嗯,我覺得……」他黯然地說:

「但是,我不希望這樣。」

「那你必須想辦法,讓我們更接近。」

「我們不夠接近嗎?」他反問。

「不夠,」她搖搖頭:「差遠了。你不了解我,我也有很多事不讓你知道。」

「但是,除非妳想說,否則我跨不出去。」他說。

「我知道,但是我就是不想說。」她再度低下了頭:「你不懂,我從來不跟別人說我自己的事,我這個人沒有安全感。你想知道,必須自己問。」

「我懂。」滿天星說。他早就明白這個道理,只是,他真的問不出來。像他這樣孤僻已久的人,早就喪失了追尋的信心及能力。他想問,他想知道,他想尋求事實真理,他想摘去所有虛偽與模稜兩可的面具。他非常非常想跨出那一步,打破他們之間的藩籬與障礙,真正地,毫不保留地靠近她。

只是,此刻的他,連一個問題也沒有。

他問不出來。

「我知道,你問不出來的。」她苦澀地一笑。

他不語。

「你已經很努力了,」她續道:「你從頭到尾地變了一個人,不再是以往只記得四隻電話號碼的PN4,這我都知道。但是……」

「這不夠。」他幫她說。

「不,這很夠。」她搖搖頭:「只是,太多了。」

他不解地望著她。

「你不懂,我要的就是你,是PN4製造出來的那個滿天星,而不是會上網路,懂哲學的滿天星。」她說:「我需要的是那個時候在餐廳裡的,掙扎求生的,找尋出路的滿天星。」她頓了頓:

「那時候的你有一種飄忽的氣質,又有一種極其強韌的生命力。雖然外表看起來你是一潭死水,但其實你是活的,是一個深邃成熟的存在。」

「所以,你要說,現在的我比較膚淺?」

「不能說膚淺……」她想了想:「但是,你是熱情,卻沒有洋溢。」

「熱情不好嗎?」

「只是熱情,那不好。」她說:「若光熱情而不洋溢,那熱情更沒用。再說,熱情是不會持久的,總有一天你會冷下來,當時候我們都會是空虛的。」

「然而,我是愛妳的。」

「我知道,但你愛的不只我,」她說:「還有你的面具。」

「在妳面前,我已經拿下了面具。」他抗議。

「的確,但你換了一張新的。」

「妳說leibniz那個ID?」

「不,是創造leibniz那個ID的人。」

他不再說話了。他知道,自己將會再度地、永遠地失去她。無論他做什麼,或者做過什麼,他都不能再度滿足她,他都將不再是她要追尋的目的。

因為,打從他愛上她開始,她就失去了他。

紫鳶,就失去了滿天星。

Silence失去了PN4。

「算了,」她再一次地微笑了起來:「不要說這些了。」

「對,算了吧……」他附和。心中感到一股解脫的落寞,同時,也察覺了自己果真失去了那種生命力。

「你對我很好,我不會忘記你的。」她又說。

「不會忘記哪一個我?」

「都不會。」

「妳愛的是哪一個?」

「所有的,我都愛。」她柔和地說。

他傷感地靜了靜,最後說:

「紫鳶,謝謝妳。」

「我也謝謝你。」

「你讓我看到了我的孤獨。」

「你也是。」

「我們的緣份盡了?」

「對,盡了。」

「那我要問妳一個問題。」

「你說。」

「沉默如故的妳之前,是什麼樣子?」

「是不沉默的我。」

「那不沉默的妳之前呢?」

「是沉默的我。」

「再之前呢?」

「一樣,一直在循環。」

「循環之前呢?」

「是一個初戀的小女孩。」

「那循環之後呢?」

「不知道,」她說:「可能不再談戀愛了。」

「我還有一個問題。」

「你說。」

「現在的妳,是沉默的,還是不沉默的?」

「是沉默的。」

「之後就不沉默了?」

「對。」

「不沉默的妳,在哪裡發言?」

「聊天室。」

「站上的聊天室叫什麼名字?」

「『寂寞人的客棧』。」

「那……」他頓了頓:

「什麼叫『希望沉默如故』?」

她沒回話,仰首面對他,深情地吻起了他。

天空,一樣是美麗的湛藍。

幾絲薄薄的浮雲,仍然淺淺地點綴著。

他褪去了鞋襪,跟著她走進了溪裡。兩人緊緊地相擁著,守護著此刻唯一一次的,毫無隔閡的結合。像是溪水與圓石,像是白雲和藍天;像是紫鳶和滿天星一般,形成了一束瑰麗清芬的花束。彼此纏繞,相互陪襯,在純真的自然中,享受涼澈心扉的甘露與清泉,直到另一個春季來臨。

直到另一個日光純淨的,蘆葦飛舞的那一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