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|寂靜的語言

近冬的天色一向不好,鐵灰色的雲,與冰冰涼涼又浮浮晃晃的冷風。大安森林公園好不容易長出了一點像樣的樹,也開始顯得再衰而三竭。

Silence,或者說「她」就可以了,站在公園門口,等那個古怪的網友,PN4,已經等了半個小時了。對方並未遲到,此刻距離約定的時間尚有十五分鐘,她是自發性地、有自覺地早到的。

對方不遲到,她還要等十五分鐘。

對方若遲到,她也只需要再多等一個十五分鐘。

她知道對方一定會遲到的,沒有任何理由的,她就是知道。而她所憑恃的,只是一個信念。那就是,她一定會等他一個鐘頭。

女孩約男孩。遲到,只能遲到一個鐘頭。否則就過分了。

網友約網友。遲到,卻只能遲到十五分鐘。

她要他做絕。

他會配合的,她知道,沒有任何理由的知道。他就會遲到十五分鐘,讓她枯等一個鐘頭,她知道他會配合。

否則,他也不夠作為「快刀」了。

一……二……三……四……五……五分鐘過去了。

好熟悉的感覺,當時的他,每次都在這個時候出現。記得有一次和他出去玩,自己無意中早到了幾分鐘,就看到他站在那裡,一個人悠閒地抽著菸。之後,每次約會,都會早到而躲起來,看他會不會早到。

而他,那個身上泛著幾許菸味,安定成熟的菸味的他,從未教她失望過。

十一……十二……十三……十四……十五……十五分鐘過去了。

他從未教她失望過,是的,從未。只有那次例外。

遲到一分鐘……遲到兩分鐘……三……四……五……古怪的PN4遲到五分鐘了。

唯一一次的例外,卻是最後一次的失望。那次他不是遲到,他是沒來。五分鐘、五分鐘、十二個五分鐘、廿四個五分鐘……他遲到了無數個五分鐘。從正午等到傍晚,又從傍晚等到深夜,身上所有的零錢都捐給了他的答錄機。

他沒有出事,他不會出事的。她清楚地知道。然而,還是必須等到當天午夜,當她終於聽到他在電話那頭的聲音的時候,她才確定他是安全的。只是,隨即她就知道,他不是忘記,也沒有什麼東西絆住他;所以爽約,是因為他有另一個更爽的約。

她不能相信,她不願相信,她不可以相信。他是坦承的,只是語氣不是柔和地致歉,卻是粗魯地拒絕。她用盡一切努力,才明白世界上還有別的東西,別的人,比她更重要;可以讓他受限,可以讓他蠻不在乎地棄她不顧;可以讓他輕易地告訴她再見,可以讓他,這般輕輕易易地,對她厭倦地說道:

「早就發生的事了,妳不知道,是妳不關心我。」

於是,她明瞭了。沒有任何言語比這種話更清楚明白。從此之後,她學會了一件事,那就是古人說的「約必有期」。逾時不來,就是不會來;用不著枯等,也不必打電話。銅板的功用是坐公車,不是餵答錄機。

遲到六分鐘……七分鐘……八……

「對不起,我遲到了。」PN4歉然地說。

「沒關係,我習慣早到。」Silence說。

「那更不好意思了。」PN4更加歉然地說。

她搖搖頭:「九分鐘,不算遲到。」

「現在去哪裡?」PN4問。

「跟我走。」Silence說。

「我開車來的,」PN4說。

「我也是,」Silence說:「我的車,一定比你好。」

PN4什麼也沒說,點了點頭,跟著她走了。

兩人沿著大安森林公園的人行道向信義路方向前行。Silence看著PN4,若有所思地觀察著他的身影。PN4有著一頭濃黑漂亮的頭髮,有點捲,像是一頭驕傲的雄獅。只是他似乎疏於梳理,七橫八豎地,簡直就是浪費資源。

他的肩膀很寬,厚實而有力,正像他的手指一般,是個理想的、可依靠的臂膀。他的眼睛很大,睫毛很長,有酒渦及雙眼皮。若是少點看來疲勞過度的黑眼圈,再刮刮鬍子,將會是個漫畫主角般的酷哥。

可惜啊,Silence暗歎,長這種模樣卻搞出這種扮相,真是暴殄天物。虧我今天還帶著一副期待的心情,打扮了一個多小時。他除了確定我是誰的時候外,竟然到現在,還沒有正眼瞧我超過三秒鐘以上的記錄。他是怎麼了呢?對我沒興趣嗎?那他出來幹什麼呢?

甚至,他連她叫什麼名字都沒有問。

她的車停在永康街,走過去要十五分鐘。PN4順著她的帶領,一路上什麼都沒有說,也不好奇於她的目的地。彷彿在想什麼事,或者十分無聊一般,完全不像Silence曾碰過的網友。她沈不住氣:主動地開了口:

「對了,還沒有問呢,你叫什麼名字?」

「PN4不好嗎?」他愣道。

「網路上的你,跟現在的你是同一個人嗎?」

「呃……」他終於微微地露出了一絲微笑:

「說得也是。我的名字叫孫萬晉。」

「好幸福的名字。」她笑了出來。

「為什麼?」

「有一萬個福晉,還不幸福嗎?」

「什麼是福晉?」他問。

「你一定都不看電視的,對嗎?」

「唔……」他馬馬虎虎地應了一聲。問道:「那妳的名字呢?」

「我叫劉思鳶。我喜歡人家叫我紫鳶。」

「為什麼?」

「因為我喜歡紫鳶。」

「好,叫妳紫鳶。」PN4說,想了一想:「那妳叫我滿天星。」

「你喜歡滿天星?」

「不是,我喜歡滿天的星星。」他笑著說。

她也跟著笑了起來。頃刻之間,兩人之間的距離忽然近了些許。只見紫鳶指著路旁的一輛嘉年華,對滿天星道:

「到了,我的車。」

「就是這台?」他笑道:「一定比我的好的車?」

「對,一定。」她頑皮地眨了眨眼,開了車門:「上車吧,待會你就知道為什麼了。」

紫鳶帶著滿天星,到六條通的一家德國餐廳吃午飯。這家店是原本駐華美軍開的,美軍撤退之後轉由本地人經營,仍不失一股七○年代的味道。滿天星一進餐廳,心中就暗暗地叫了聲好。

穿著牛仔褲的他,他喜歡懷舊的味道。

餐廳位在地下室,雖是正午,卻像晚上一般地點著燭光。整間屋子飄著一股柔和、溫暖,又隔絕的感覺。像是打了霧鏡的照片,或是陳年的紀錄片一般,泛著幾許沈緩的氣息。

兩人挑了一張角落的位置坐了下來,一時都找不到話說。對滿天星而言,這不算什麼稀奇事;但紫鳶卻覺得頗為不適應。對她而言,跟網友見面簡直就像家常便飯一般地稀鬆平常,每回對方不是一個勁兒地搔首弄姿,便是躍躍欲試地猴急難耐。她不在乎對方的醉翁之意,正如她早就明白跟陌生男子約會,最後總少不了幹那個勾當一般。

然而,眼前這個人,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。他既不煩躁,亦不吹噓,一點多餘的舉動都沒有。然而,他也不是那種胸有成竹,一切都在掌握中的樣子,只見他心不在焉地看著四周,彷彿這一切的景象,他都沒什麼興趣。

紫鳶覺得,她正在跟一尊石像約會。

沒過多久侍者前來點菜,紫鳶是老主顧,熟門熟路地點東叫西,滿天星則沒有任何意見,紫鳶叫什麼,他就吃什麼。

侍者點完菜隨即離去。紫鳶想了片刻,開口問道:

「怎樣,這家餐廳不錯吧?」

「嗯,不錯。」

「他們的食物很道地,你一定會喜歡。」

「或許吧。」

「你在想什麼?」她終於沈不住氣,問他道:「是有什麼心事嗎?」

「嗯……」滿天星看著燭火,半晌後道:「我在想,假如我帶以前的女朋友來這裡吃飯,她一定會很開心。她喜歡點著蠟燭吃飯。」

「那她一定是個很浪漫的人。」紫鳶說。

「是啊,所以才會跟我分手。」

「你覺得自己很不浪漫嗎?」

「妳覺得呢?」他反問,隨即搖了搖頭:「我不浪漫,我不知道她要的是什麼。」

「你有問過她嗎?」

「問過,她說講出來就不浪漫了。」滿天星苦笑道:「跟沒問一樣。」

「然而你卻知道她喜歡燭光晚餐。」她道。

「知道這個沒用,」他說:「我試過,她不滿意。」

「你在哪裡試的呢?」

「在我宿舍。」他說,想想也覺得好笑,搔了搔頭道:「隔壁還有我室友,打起電話來聲震屋瓦,也難怪她不滿意。」

她笑了起來,又問道:「那你呢?你追求的是什麼?」

「我?」

「對,你。」

「我沒有追求什麼。」

「有,你有。」紫鳶說:「至少,你在追求一個網路上的伴侶。」

「不,我沒有,」滿天星否認地十分立即:「網路上,是不會有伴侶的。」

「為什麼?」

「因為你總得log-off。」

「所以,你是想說,你不喜歡結束。」

「我是怕每天都要重新開始。」

她微笑了起來。對他說:

「比起想像中的你,現在的你比較真實。」

「是麼?」他勉強地笑了一笑。

「至少,你會聊滿天星這個人。」她說:「網路上,你不會提PN4。」

「人在網路上都是虛偽的。」他自我保護地說。

「這我不反對。」她點點頭:「你也是,我也是。」

「我聽過一首歌,」他忽道:「歌名叫One By One。裡頭有一句歌詞,說是we are chasing a face in disguise you and me。」

「這是什麼意思?」她問。

「就是說,我們都在追求一張隱藏著的面貌。」

「英文我懂,我是問含義。」

「人們為什麼上網路?」他說:「大概是一樣的意思。」

「這首歌是誰唱的?」她問。

「一個叫Eyeless In Gaza的團。」

「團名的涵意?」

「是指參孫,一個神話中的大力士。」滿天星說:「他來自一個叫Gaza的地方,力量的泉源是他的頭髮。因為他的存在,他的國家老打勝仗。於是對方派出了一個美人誘惑他,趁他喝得爛醉,把他頭髮都剪掉了,當夜發動突擊,滅了他的國家。」

「之後呢?」

「對方把他眼睛挖出來,關在牢裡,折辱他取樂。但這些笨蛋忘了頭髮是會再長出來的。於是,終於有一天,他在一個宴席上大發神威,推倒了所有的樑柱,殺死了所有敵人。」

「那他自己呢?」她追問。

「跟著活埋了。」

「之後呢?」

「沒有了。」他說:「這個故事在告訴我們,不要輕視瞎子。」

「還有,不要忘記人的頭髮是會長出來的。」她微笑著補充。

「另外,我們也可以學到,不要隨便相信美人,」他若有所思地移開了眼神:

「一不小心,就會被剃頭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