離開了熟悉的城堡,代之而來的,是遠方的雷聲。
冬天過去了,四月初,又是一季浮盪慵懶暖風的春天。
從PN4在寂寞小站消失之後,時間倏忽地過了將近三個月。換句話說,紫鳶和滿天星在一起的時光,算來也有一季了。
他們踏過了聖嬰現象中和暖炎熱的冬天,也渡過了傳說中大限動盪的九七年。美國政府預算在數十年的不景氣後第一次達到收支平衡,挾優勢傾銷的微軟也遭到了不公平競爭的控訴;人人插的北港香爐標示著香煙鼎盛,而姦淫擄虐無惡不作的綁票犯,也大快人心地被判了四個死刑。
交通順暢了,政爭平息了,中東沒有區域對抗,共匪沒有武力犯台。真的,像奇蹟一樣地,一切都轉好了。
正如沒有人相信,紫鳶和滿天星會變成情人一般。
真實世界裡的紫鳶是個很活潑的人。她很會說笑話,任何一件平淡無奇的事,到她口中便轉化初無窮的樂趣。滿天星喜歡默默地聽她說,偶爾加以詢問或應聲,卻鮮少表示自己的意見。
他不愛笑,也很少笑,但只要一笑,紫鳶就會感到十分開心。在這種時候,滿天星就會覺得自己完成了一項莫大的成就。
但,他不是一個虛偽的人。多數的時間裡,他都是默默地。
或許是因為網戀的關係,他們雖然是情人,卻不太提自己的過去;紫鳶體諒滿天星的孤獨,就像滿天星知道紫鳶必然有許多不堪回首的前塵一般。他們有一個默契,那就是認為過去並不重要,若要永遠地走下去,便要發展現有的關係。只要彼此之間擁有足夠的題材與回憶,之前那二十多年在幹什麼,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。
據紫鳶自己的說法,她在網路上最常逛的板有wedding、story、cat、x-file,以及wine等幾個。但是,滿天星從來沒有看到板上有過她的文章。他一直好奇她那將近三百篇的文章數是怎麼產生的,但他從來沒有開口問。
他唯一問過她有關Silence的問題,是在問她的名片檔。他還記得最早認識她的時候,名片上有這樣的兩句話:「深夜的客棧/不再有你深情的對談」。他問過好幾次有關這句話的含意,但她都只是笑而不答。
是故,在一起三個月了,滿天星對她所有的認識,只限於她是一個外文系的學生,會用王安終端機,以及打字很快而已。此外,就只有知道她還談過一場失敗的戀愛,如此而已。
然而,紫鳶卻知道了所有他的故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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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一天,紫鳶帶他去桃園。
下午的天氣很好,天色藍得像夏天一般,只點綴著幾抹稀薄的雲。兩人無目的地開著車,下了高速公路,開到了一方一望無際的水田旁邊。
她停下了車,對他說:
「就到這裡吧!」
「這裡是哪裡?」他問。
「桃園縣,大園鄉。」
「我是問,這裡有什麼特別的地方?」
「沒有,只是一塊田。」她下了車,牽起他的手,對他說:
「走一走好嗎?」
他沒回話,只是默默地跟著她。
她帶著他走向田中的小徑,兩人靠得緊緊地,穿過了好幾條曲折蜿蜒卻又整整齊齊排列著的田埂。
田中盡是泥土的香味,綠油油的新苗,也在陽光和微風中搖曳著光芒。
穿過田埂是一爿小小的土丘,丘上茂茂密密地種植著許多作為防風林的雜樹。樹林之間有一條幾乎已被草叢覆蓋了的小徑,好不容易穿過小徑,則看見一條映照著日光的溪流橫臥眼前。
小溪旁都是大塊的圓石,溪水潺潺地,發著聲響而從石縫間滲流。
溪旁有幾隻蜻蜓飛舞,圓石上反射著的滿是午後的乾燥與敞亮。
四周空無一人。
他們在溪邊坐了下來。
「這裡好舒服喔!」紫鳶說。
「嗯。」
「我好喜歡大自然,」她又說:「世界就該是這樣子的。」
「嗯,」他附和:「平常在台北沒有這種景致。」
「小時候我住在南投,」她說:「風景雖然跟這裡不太一樣,但感覺是一樣的。」
「什麼感覺呢?」
「就是這種青草及溪流的感覺。」
「青草的感覺是什麼?」
「紮紮實實的清香,不虛假。」
「那溪流呢?」
「涼涼的,乾乾淨淨的感覺。」
「唔。」他又應了一聲。
紫鳶看了他一眼,問道:
「你有話想說吧?」
「對。」
「那你說。」
「我……」他想了片刻:「妳是真的很喜歡大自然吧?」
「對。所以呢?」
「我在想,一個喜歡大自然的人,怎麼會喜歡BBS?」
「大自然和BBS是衝突的嗎?」
「我是這麼覺得。」
「哦?你說說看。」
「BBS上大家都是虛偽的,」他說:「每個人都在設法保護自己,隱藏自己,給別人看到一副裝出來的樣子。」
「所以,你覺得一個喜歡BBS的人,不像會喜歡大自然。」
「這句話要反過來說,」他說明:「我是覺得,一個喜歡大自然的人,不像會喜歡BBS。」
「你是在問我的感覺嗎?」
「也算吧。」
「我是覺得,之所以喜歡自然,是因為想洗滌自己。」她說:「你說得不錯,我們都是虛偽的,尤其是在網路上。但是,總要找幾分鐘解脫一下,面對一下自己。」
「那妳覺得,現在妳面對自己了嗎?」
「是的。」
「那妳面對我了嗎?」他問。
她愣了一愣,但隨即笑了起來:
「你覺得呢?」
「那要問妳。」
「好吧,我說實話。」她微微一笑:「沒有,我還是戴著面具。」
「那妳打算戴到什麼時候呢?」
「等一下吧。」她笑道。
「我想問妳一個問題……」他說。
「可以,」她打斷她:「但是,我也有一個問題,而且要先問。」
「妳總是不吃虧的。」他終於笑了起來:
「妳問。」
「我要問你,」她說:「什麼是『香草冰淇淋』?」
「……」他沉默了半晌。最後說:
「是第一次在德國餐廳裡,妳的脖子和肩膀給我的感覺。」
她甜甜地笑了起來。
「那天我穿什麼?」她問。
「這個嘛……」他又想了想:「忘記了。但一定是無袖的衣服。」
「那我問你……」
「這是第二個問題了。」他打斷。
「不,這是剛才那個問題的一部份。」她說:
「那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愛上我的呢?是看到我的脖子和肩膀的時候嗎?」
「不,是妳在擎天崗流眼淚的時候。」
「那天我有流淚嗎?」她又是一愣。
「有。」他回答的很直接。
「為什麼會愛上流眼淚的我?」
「因為那真實。」
「比我跟你做愛還真實?」
「嗯。」他又應了一聲。
她沉默了半晌。隨後說:
「好,該你了。你要問什麼?」
「我想問妳,妳是不是來過這個地方?」
「這裡?」她回頭看著他。
「對,這條溪邊。」
她想了想,點了點頭。
「對,我來過。」
「我就知道。」
「你怎麼會知道?」
「因為我覺得妳對這條路很熟。」
「你倒是觀察得很仔細。」
「我的觀察,一向仔細。」
「那你觀察到我什麼?」
「我覺得,你有很多事情瞞著我。」
「你……」她微一遲疑:「你又不問。」
「我該問嗎?」
「這有什麼該不該的?」
「我不喜歡妳對我說謊。」他說:「妳不想說的事,我不會逼妳。」
「我有對你說過謊嗎?」
「妳有。」他肯定地說:「不過,沒關係,那不重要。」
「我說了什麼謊?」
「不必說吧,那不是很重要。」
「不行,我要知道。」
「妳不會想知道的。」
「你為什麼會這麼說?」
「因為,妳說謊也不容易。」他說:「辛辛苦苦地說了謊,就是為了瞞住真相。我不想逼妳面對那些妳不願面對的事。」
「這不行,你還是要告訴我,你覺得我哪裡在說謊。」
「一定要聽嗎?」
「一定。」
「那表示,若是妳真的在說謊,現在妳已經打算對我說實話了?」
「好,就這麼辦。」
「唉……」他歎了口氣,自言自語道:
「這是何必呢?」
她不語,待他繼續。
無人的溪流,頓時一陣死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