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|生人勿近

他放下滑鼠,摘下鼻樑上沈重的黑框眼鏡,從坐了將近整天的椅子中站起,一個人緩步走到窗邊。伸了個懶腰,望著玻璃外下班時間的師大路愣了半晌。

五點半,近冬的天色已是一片昏暗;路上節比鱗次的霓虹燈已競相亮起,晃似一道浮動中的光流,在車陣及喧囂中帶動這一帶夜生活的序幕。

他注視著對街外賣披薩店的落地玻璃窗,裡頭只有一個女工讀生,她正幫四、五個穿著學校球衣的高大男生包裝結帳。長長的頭髮,在鮮紅色制服的對比下顯得十分飄雅輕柔。大男生們似乎在跟她搭訕,只見她略帶羞澀,卻也不迴避地和他們交談著。純純的笑容,浮現在十坪見方的小小店面中,正似遠方殘留的霞光,既燦爛又令人著迷。

披薩店外是一個五分鐘就走得完的小公園。一個西裝畢挺的男人,正坐在公園長椅上看著手錶。他等的人似乎遲到了,但他卻一點都沒有不高興的表情,充其量只是顯得有點著急。學生們三三兩兩走近他的身邊,又消失在他的眼前。他伸手整了整外衣,最後終於決定將它脫下來,整整齊齊地折好拿在手上。

球隊大男生拎著披薩走了出來,彼此推打嘻笑,經過這個等人的先生身旁。或許是披薩太香,亦或真的餓了,一待他們走遠,稍稍遲疑半晌,左顧右盼一番之後,他便即起身走到對街,回來時手上已經多了一袋水煎包還是鍋貼之類,用紅色塑膠袋包著的東西。

披薩店內,紅色制服的工讀生在櫃台後頭坐下,拿起了一本厚厚的書。一時之間,就讓小小的店面與課本,隔離於師大路上的擁擠喧囂。

長椅上,西裝畢挺的男人連忙把食物收起,擦了擦嘴。半晌之後,一位穿得像是上班族的小姐走到他身邊。兩人笑著說了幾句話,隨即牽手離開。

師大路上仍是如此熱鬧。初上的華燈,往來的行人,擠得動彈不得的車陣,似乎完全不因四、五個大學生,以及一個西裝畢挺的男人消失而有所影響。

窗口,他嘆了口氣,走回電腦前坐下,拿起了滑鼠。

人家叫他PN4,這也是他在網路上的ID。幫他取這個綽號的的人是他前任的女朋友,之所以取這個綽號,是因為他只記得四隻電話號碼:他家、他的fax、他的公司、以及他的女朋友。當然,在跟女朋友分手之後,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從此之後就沒有人幫他照顧三餐的緣故,最後一隻電話隨即變成了對街的披薩店。

他是一個網路公司的技術人員,不過跟你想像的不同,他不是坐在機房裡的那種。從師大美術畢業之後,因為之前對電腦網路之類的東西有點認識,加上當年也是混畢業的,他終於決定放棄之前家裡對他的期望,和這家ISP簽約,專門負責該公司客戶的主頁設計。說實話這是一個十分適合他的職務,對於一個極度缺乏社會化、過著和隱士一般生活,既沒朋友又缺乏任何野心的人來說,能坐在家裡對著電腦一整天不動,用網路接case,用網路交case,不用朝九晚五的生活,的確應該是他夢寐以求的。

不過,這並不是生活的全部,他還有網路。

PN4在網路上是小有名氣的,在某些討論區裡,他是公認的萬事通。當然,你也猜得到那是哪幾個討論區。對於那些在學網上東扯西掰,大發議論的學生來說,他的功力的確不是蓋的,只不過,沒有人知道他那些知識是來自整整四年坐在學校電算中心,犧牲所有社交及課業換來的。這是他自己的選擇,他從來沒有後悔讓自己變成這麼一個孤孤單單的存在。只是,每當傍晚時分,他會慣例性地覺得有些落寞。因此,下班時間師大路的街景,以及對街工讀生固定於八點整把披薩送來時的門鈴,便成為了他一天中儘餘的調劑。

八點半,吃完披薩,他接續適才的工作,將掃描好的logo叫出來,準備嵌入設計好的頁面中,忽然想起今天是繳電話費的最後一天。他心想糟糕,連忙拿起話筒聽聽。

「幸好……」他鬆了口氣。可以三天沒飯吃,網路絕對不能有一刻不通。他放下話筒,想了半晌,決定先上網路逛逛,省得明天要是起太晚,mail就抓不到了。

逛完幾個Usenet固定該逛的討論區,看完一大堆廣告垃圾加mailing list,他login了固定會上的BBS,一如慣例地以「PN4」的代號,加入了聊天室中的對話。

也是固定地看著那些大學生們彼此哈囉,沈默的他忽然接到了一個熱訊。只見螢幕下方出現了對方的訊息:

「Silence:【只記得四隻電話號碼】要不要聊聊呢?」

「Silence?」他心想,沒聽過這個人。但是對方既然主動邀請他,他就不會拒絕。

畢竟,這是很難得發生的事。

他當即退出聊天室,沒過幾秒,便和那個叫「Silence」的ID處於對談畫面之中。

Silence是一個女生,才開頭不久,他便從她「喔!」「啊!」「嗯!」之類的虛字中辨認了她的性別;對方找他聊天的理由,也在頃刻被他感覺了出來。學網上的talk是有公式的,他熟習已久,很技巧性地在毫不透露有關自己的任何資訊下,知道了對方的學校、科系、年齡、以及概括的住址。

這是他的習慣,從不在網路上以真面目展現給別人。即使對方根本不可能認識他亦然。他認為,網路上的自己,和真實世界中的自己是兩個人;彼此不該混淆,也不應相互統屬。多年來他一直希望能在網路上找到一個伴侶,或者一個知心的朋友,能跟他一樣擁有雙重身分,彼此只做網路上的朋友,而在現實生活中,是毫不相關的、擦肩而過的路人。這也是不喜又不善交際的他,為何從不拒絕talk的理由。

Silence的暱稱和她的表現是純然的兩回事。她叫「沈默如故」,但說起話來可是飛快。他暗暗吃驚,曾參加過輸入檢定大賽的他,竟然對她的輸入速度感到力有未逮,這可是近幾年來的頭一遭。據她的自述,她是一個外文系的學生,怎麼都不像是商專鍵盤妹;然而從她一分鐘近七十字的高速看來,她不是靠這個吃飯,就是下過一番十分紮實的苦功。

再者,除了輸入速度本身,讓他追不上她的另一個理由是她的反應奇快。每當他打了幾個字,對方就知道接下去他要說什麼,因而繼續了下面的談話。隨後,當他發現自己一直在打一些對方已然回答過的話之時,他終於把行內輸入的功能關掉,每句話都在輸入窗裡先搞定,才送到螢幕上,藉以拖慢對方的速度。

對方察覺了他的行動,「笑」著問他:

「我是不是太聒噪了?」

「不會。」

「我說太快要跟我講喔!」

「妳說得不快。」他回答,有點保護性地。

「Windows內怎麼關掉行內輸入?」她突然問。

「我用X-Window,跟妳不同。」

「我不是用Windows。」

「Mac是個好東西。」他順口回答。

「我也不是用Mac。」她說。

「那……?」

「我用王安終端機。」

「現在還有人用這種東西啊?」他不禁說,同時也明白了她輸入快的理由了。

「對啊,學校遜嘛!」對方笑道。

「王安號碼好學嗎?」他問。

「學了三年了,其實不好學。」

「為什麼要學呢?有專屬的封閉系統應用軟體嗎?」

「你說的我都聽不懂。」

「反正就是為什麼要用王安?」

「因為都沒人用,不會跟別人擠。」

「妳討厭擠?」

「你不討厭嗎?」

「不討厭,因為我從不跟人家擠。所以也不知道感覺如何。」

「呵呵,詭辯。」

「隨妳說。」

「對了,見個面好嗎?」對方突然說。

「不好。」他立刻回答。

「哎呦!回答得這麼快!」

「我跟誰都是這麼說,」他答道:「妳不會對我有興趣的。」

「為什麼?」她追問:

「你生人勿近嗎?」

「這個……」他正想回答,突然發現沒詞了。對方要是問他是否覺得自己長得不好看,或者對自己沒信心之類的愚蠢問題,他倒是頗有應對的話語。但她這麼問,卻全然超出他以往跟別人talk的經驗。

我生人勿近嗎?他突然認真地面對了這個問題。

是的,我生人勿近。我是PN4,名副其實地生人勿近。一個月來,我只見過老闆兩次,郵局辦事員一次,7-11店員七、八次,外賣披薩的小弟小妹數十次。此外,就是那個肥肥的房東。

他突然想到,自己從來沒有見過任何一個網友。只有三年級在電算中心的那一次,但對方也……

他突然又想到了分手的女朋友。她是一個很賢慧的女孩子吧?幫我做飯、幫我洗衣服、幫我跑郵局和7-11,最重要的,她很會畫畫。當時所有網頁上的插圖都是她幫忙畫出來的。不像現在,必須自己找圖庫光碟。

他突然想起了半年前,跟她最後一次去陽明山的那件事。

「你生人勿近嗎?」對方又問。

字幕一閃,他連忙驚覺。

「不不不,我怎會生人勿近?」

「那我知道了,你一定是那種覺得網路上的自己不是自己的人,對嗎?」

他幾乎想說「妳怎麼知道」了。這一瞬間,他覺得她簡直就是自己肚裡的蛔蟲。他本欲肯定她的答案,但又覺得她這句話裡頗有一種輕視的意味。他不願就這麼被她「定型」,雖然事實本是如此,他終於還是帶著轉圜餘地地,技巧性地說:

「不能那麼說。」

「別騙人了,」對方一針見血地戳破:「你一定是這種人。」

他突然手忙腳亂,不知是解釋好,還是駁斥好。只見對方又再度追擊:

「你是這種人,不承認也不行。」

「……」他打了兩個全形符號,微弱地抵禦。

「當這種人不可恥的。相反地,很值得高興,因為……」她說:「跟你一樣,我也是這種人。」

「妳……」他唸出了這個字。

是用唸的,不是打字。

「你我見面,不是PN4和Silence見面,」她說:

「如何?要不要見個面?」

他張口結舌地獃了片刻。

半晌之後,他打出了這行字:

「我住師大路。」